初冬的陜北,寒冷早就彌漫圪里圪佬,西北風開始呼呼作響,似乎告知人們,這一年這就要著結束了。一眼望去,山野中算不得多的樹木、秋草此時更加枯黃了,光禿禿的杏樹上落了一群麻雀,這些麻雀趁著昂首踱步的大公雞不留神,飛到雞圈的柵欄里啄幾粒玉米糝子,又迅速飛了回去。
我坐在街畔的沙石頭上,靜靜地凝望著闊別已久的陜北老家的一切,街畔峁子上長了十多年依舊沒有改變模樣的杏樹,風吹得沒了棱角的紅沙石,受風吹雨打矮了許多的土墻,這熟悉而又陌生的一草一木,仿佛讓我乘著時光機,在曾經(jīng)和現(xiàn)在之間來回穿梭。偶爾在腦畔上開來的汽車驚動了趴在窩里的大黃狗,“汪汪”的叫聲把我拉回了院里,我在呵斥了大黃狗讓它趴在窩里后,便朝長峁子的蘿卜地走去。
父親除了他的羊群,最大的“愛好”就是種地了,離家近一些山峁溝洼的土地,父親都會用镢頭一點點挖成熟地,種上土豆、紅薯,他總覺得不能讓土地“閑下來”,以至于每年別人家早都結束了秋收,父親仍在田里勞作,父親此時正彎著腰拔蘿卜,三四畝地的蘿卜看上去著實不少。只見父親半蹲著身子,撅起屁股,用他干枯得像樹皮的手,抓住蘿卜的葉子用力一拔,帶著些許泥土的蘿卜便拔出來了,他輕輕地將蘿卜在臟兮兮的膝蓋上一磕,抖掉了泥土,順勢一手抓住蘿卜,另一只手抓住蘿卜葉子用力一擰,眨眼的功夫,一根蘿卜就拔好了,隨后將手中的蘿卜扔在身后的一小堆里。朝著父親身后望去,這里是一小堆蘿卜,那里也是一小堆的蘿卜,雖說沒有整整齊齊地擺放,但仍成小堆的,等用勒勒車往家里推的時候,拾掇起來倒也方便得多了。
父親每年都要種很多的糧食,蘿卜都是最后收拾的,父親說蘿卜比一般的莊稼耐凍,即便玉米收回到玉米架以后,蘿卜還能長一些日子。我確實看到地里的蘿卜葉子許多還是綠油油的,倒是與周圍的一片枯黃有些格格不入了。好幾畝地的蘿卜收起來可是要花費不少功夫的,直到晌午還拔了不到一半,父親把拔好的蘿卜裝上了勒勒車,我在后面推著,看著父親有些孱瘦的身軀,套了一根繩在前面拉著,仿佛是垂暮之年的老黃牛,在春季里不知耕了多少地,冷秋中不知馱了多少莊稼,迎著夕陽仍一步步向前走著。
我很少能看到父親有閑著的日子,別人在初冬時已閑了下來,他還在忙碌,別人在忙碌時,他更是忙碌,仿佛時間都屬于他的,又好像時間沒一刻是屬于他的,苦難把他磨煉的更加堅韌,讓他可以在寒冷中伸出樹皮一樣的手,揮舞著手里的農(nóng)具當做武器,與風,雨,雪奮力搏斗,我實在不知是苦難征服了父親,還是父親戰(zhàn)勝了苦難,有父親的地方,處處都有干不完的農(nóng)活,而父親一直在干著。
我勸說父親來年少種一點莊稼,現(xiàn)在的糧食賣不出好價錢,化肥和種子也不便宜,更何況到時候還要拉到鎮(zhèn)子上去賣,倒不如好好把羊群看好,一年到頭的日子總有個盼頭。父親并未贊同我的話,他告訴我,沒有人愿意起早貪黑地在黃土淋淋中扣索那一點糧食,只是生活的窘迫讓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,不得不多下一點功夫,多流一些汗水,換得一家人的衣食住行。
父親的話讓我陷入了沉思,確實,美夢和現(xiàn)實是背道而馳的,美夢給了我們一個甜棗,現(xiàn)實卻是一棒子掄到我們身上,讓我們過成了最不喜歡的樣子,卻也是卻奈何,只能默默承受。走入社會的學校,就意味著與我們當初的美夢又遠了一截,就像是陜北的初冬,父親也想此時與家人一起圍著火爐,嗑著瓜子,聊一聊生活中的趣事兒,這要自在得多了,但干不完的生活讓他像老黃牛一樣,在此時依然靠著瘦弱的肩膀,拉起了滿載蘿卜的勒勒車。
算算日子,父親和母親一年中閑著的日子確實少得可憐,初冬的陜北比漢中隆冬還要寒冷的遠得多了,三兩天的功夫收了蘿卜就要開始拾柴火了。母親在給附近的檢查站當廚子,飯后茶余,就和父親一道,到附近的林地里拾些落在地上的干枯的樹枝,樹枝多的是,不一會兒就能捆一背,結實的尼龍繩一次能捆很多,足夠壓彎父親本就有些坨了的背,父親順著羊腸小道,將成捆的柴火背回來,垛在院子的角落里,一直垛到足夠度過整個漫長的冬季。
初冬的陜北,該來的還是要來,時間不會因為父親的忙碌停下腳步,讓父親多些日子收割地里的莊稼,也不會因為我想多留些日子,將時間定格在初冬的蘿卜地里。臨回漢中前一晚,我與父親聊了很多,他讓我腳踏實地干好自己的工作,要像他種莊稼一樣,先春種,才會有秋收。父親的話讓我莞爾一笑,父親一輩子就會用他腳下的土地做比喻,用他的莊稼做我的導師,還能讓我信服,就如在這陜北的初冬,他拉著勒勒車沒有停下腳步,我在后面推著,也沒有停下腳步。(漢鋼公司 王德中)